空中救護——唐山大地震空中護送地震傷員紀實

發布時間:2022-07-28
分享到  

此文為紀念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46周年而作。謹以此文獻給赴唐山抗震救災的河北省人民醫院的全體醫療隊員們。

空中救護(之一)

公元1976年7月28日凌晨3時42分53.8秒,河北省唐山市發生了里氏7.8級大地震。舉世震驚,慘烈至極!震感強烈波及京津及千里之外的省會石家莊。

時值盛夏,我所在的河北省醫院亦感到床搖燈晃,片刻功夫我穿衣下床,抓起床上毛巾被迅速從二樓針灸科診室,(當時在針灸科實習,因宿舍沒有電扇,熱得受不了,科里有一吊扇,晚上就在科里休息睡覺),瞬時沿樓梯一步三跳的竄出門診大樓跑到了院子里。不一會兒,家屬院兒的工作人員也都趕來了,開始有順序地撤離病房里的臥床病人,輕病人能走的早已先期跑出了醫院大樓。當時醫院剛剛在新院址開院還不到一年,五層大樓只住了二三百個病人,等到天亮基本上都轉移出大樓了,安排到安全地帶。

在天亮前后,醫護人員和病人仨一群倆一伙圍攏在一起,相互詢問打聽著地震震中到底在哪里。大伙都揪著心,眼里盯著院長書記們。在這種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心理的煎熬下一直等到上午十點。消息來了!河北唐山豐南一帶發生了7.8級強烈地震!震中是唐山。

得到消息后院長迅速召開有各科室主任參加的緊急會議。會議在院辦會議室召開,記得當時是科主任不是科主任的都跑來聽院長傳達省里的緊急指示,主任們在會議室里面聽,我們年輕人在會議室門外聽,大家都心情沉重,鴉雀無聲。只記得院長說了句“唐山地震了,樓板下面還壓著我們幾十萬階級兄弟,我們得趕緊去救人??!”話沒說完就哽咽地說不下去了。最后說到,散會后各科回去組織精干力量,準備一下藥品、醫療器械,下午三點到省招待處集合,四點鐘坐公共汽車奔赴唐山抗震救災。我們科主任散會后剛回到科里,我也跟著主任進了門,沒等主任說話,我先開口了:我去吧,主任。我第一個報名!我們針灸推拿科當時十名工作人員,年初去支援華北油田工作走了一個,其余拉家帶口都有事情脫不開身。主任見我第一個報名去唐山非常感動,接著另一個家里沒什么事兒的大夫也報了名。我們科去兩個大夫,名單12點前報到院里后很快就得到了批準。隨即我回宿舍拿了件衣服和一個挎包,在食堂吃了午飯。當時不知怎么想的,飯后跟食堂大師傅要了一個白蘿卜咸菜,用報紙包了一下,塞進了挎包里。那時單身,沒什么準備東西,一個挎包解決了問題。準備差不多了,下午兩點在醫院院內廣場集合,這時我又跑回科里順手從診斷治療床上扯了一條白中單也塞到了挎包里??姘麧M了,跑回院里,院長正在整隊點名。我們這一批赴唐山抗震救災醫療隊一共二十名隊員(我們走后又組織了第二批,他們去了豐南),整隊點名完畢后,大家登上卡車。車內中午醫院行政后勤部門已把所需藥品、消毒用品,面包、餅干等路上吃的食品裝在了卡車上。車啟動后,我們隊員與前來送行的醫院內的工作人員揮手告別,卡車拉著我們直奔省招待處而去。在省招待處,我們見到了各大醫院的赴唐山救災醫療隊。我們將卡車上的藥品、食品等物資轉移到了開赴唐山的石家莊長途汽車總站安排來的老式禿頭的紅白相間的公共汽車上,每個醫院的隊員安排上一輛車。這時,我們才見到我們醫院的醫療隊長——一位黨委副書記和一位后勤科長(職務是副隊長)。他們二人乘坐醫院里唯一的一輛北京吉普車而和我們一道前往。下午四點整,根據省衛生廳領導的指令,各醫療隊正式出發,火速奔赴千里之外的地震重災區唐山,展開醫療救援。

空中救護(之二)

浩浩蕩蕩的醫療隊赴唐山地震重災區救援車隊在地震當天下午四點準時出發了。一出市區就拉開了距離,我們醫療隊員所乘坐的公共汽車和醫療隊長乘坐的吉普車,兩車保持著安全距離,按照原計劃一路向東準備經衡水、獻縣、滄州、靜海、天津、寧河、古冶然后抵達唐山。那個年代車舊路況差,每小時三四十公里的速度,原本計劃29號上午能趕到唐山,但還沒有走到辛集天就黑了。這時候車也出了點故障,趁著司機師傅修車的功夫,我們在車上吃了點兒面包餅干,有人到附近路邊商店找了一壺開水(司機給車加水的大鐵壺),分到幾個搪瓷杯子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點開水。一小時后車修好了,我們接著趕路。前半夜大家還有點兒精神,一過獻縣進入后半夜了就都困了。車上兩個司機換著開車,大家在各自座位上似睡非睡地搖擺著,其實根本無法睡著。這時,我從我們科室拿來的那個中單派上用場了——我把中單從挎包里拽出來,鋪在了車上兩排坐位中間的過道上,頭上枕著我拿的那件長袖衣服,疊了疊做小枕頭,伸直雙腿躺下了。大家一看我想到了辦法能睡覺,羨慕極了,說到:計留啊計留,你真聰明,能想到這個辦法睡覺真不錯。我回答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不然就睡不成覺,這比我兩年前當民工時中午找個破紙片兒鋪地下休息強多了。說著鬧著我迷迷糊糊在汽車發動機的轟鳴伴奏下慢慢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之后天已大亮,這才知道車已過天津正在向北行駛。大家基本上是一夜無眠,坐著搖晃著怎么能睡覺呢?我讓他們羨慕了半夜。這時,有年齡大點兒的女同事說話了:計留,你坐會兒吧,我躺會兒,腰疼得實在受不了了。我立馬讓開了我這“福地”,讓她們年齡大點兒的同事替換著躺著休息會兒,每人兩三個小時,女同事幾乎輪換著休息了一遍,對我也很是感激。

29號上午八點左右,車到天津北邊的寧河走不了了,一問是寧河大橋被地震震垮塌了,無法通行。經多方面聯系得知:天津以北所有通往唐山的鐵路、公路橋梁全部被震斷,垮塌了!情況變得嚴重了!一方面,唐山豐南地震后幾十萬人被壓在樓板下,等著各路各方面救援人員趕過去急救;另一方面,沿途所有路橋垮塌中斷,大批救援人員、機械、物資被阻在路上,急得不得了!后經多方打聽溝通得知,去唐山唯一的一條救命通道就是繞道北京東的遵化、玉田、豐潤,從北邊進入唐山。沒辦法的辦法,繞吧。

為了趕路,早飯又是餅干面包白開水,中午趕到廊坊,吃了一頓兒湯湯水水帶菜葉的家常便飯。飯后司機換著休息,車加滿了又油,又備了一桶約50升汽油放車上,然后就奔遵化、玉田、豐潤而去,天剛黑下來就到了唐山市北郊。一進市區行走就更加困難了,往市區進的是救援人員、救援車輛、救援機械等等,往市外走的是受輕傷的災民和載有重傷員的各種交通工具——汽車、拖拉機、馬車、排子車等等,擁擠不堪,混亂成一鍋粥。大批解放軍無法坐車進城,只好下車肩扛鐵鍬十字鎬徒步向市內指定地點開進。

我們一起來的吉普車和我們一直在一起,前后跟著。隊長來時接到省衛生廳長的指令是到唐山煤礦醫學院去,在那里設醫療點救治傷員。當時天已經黑了,無任何燈光照明,整個唐山市震平了,無任何參照物,無任何人指路,有的只是整個城市一片慘象。這種情況下我們能到達指定的地點嗎?

空中救護(之三)

7月29號天黑后,我們救援醫療隊進入了唐山市區,目的地是唐山煤礦醫學院??擅旱V醫學院在哪里卻沒有人知道,逃難出城的和救援進城的人員、車輛混雜在一起,各干各的事情,各向各的目標奔去。剛經歷了大地震的唐山出現了一個特別奇特的現象,那就是整個唐山靜得出奇、靜得可怕!沒有哭聲,沒有喊叫聲,是什么原因呢?幾天后才知道,當時人們還都沒有從凌晨的大地震中反應過來,處于嚇傻了的狀態。我們全體成員也隨著這種沉悶的氛圍變得鴉雀無聲,默默無語。

在前面的吉普車司機問了一個受輕傷的當地人,他給指了大概方向,距離我們現在的位置還有幾公里,并不是太遠??砂船F在這種擁擠混亂的狀況,走到那里得半夜了。沒辦法,磨蹭著走吧。擁擠的路上除了汽車燈光照明,還有多處一小堆一小堆的火光,這火光也給黢黑的夜增加了一點兒亮光,火因不明。

摸索中我們又走了幾個小時,30號的凌晨兩點終于到達了我們的指定地點——唐山煤礦醫學院。由于周圍全是震塌了的廢墟,加上天黑無燈,也分不清楚哪里是大院,哪里是道路。廢墟上靠著一塊唐山煤礦醫學院的木牌,加上又有人告知,總算到達了目的地。自7月28號下午四點離開石家莊至30號凌晨兩點到達目的地,我們在車上整整顛簸了35個小時。后半夜了,頭天的晚飯還沒吃,大家都心情沉重,無法吃下去。找了一塊兒稍大一點的空地停好了公共汽車,隊長從吉普車下來來到我們車上,簡單地做了戰前動員和情況介紹后大家就開始分頭工作了。

一聽說省城石家莊的醫療隊來了,劫后余生的傷員們紛紛涌向了我們的醫療點兒。我們本著先重后輕的原則對他們開始了救治——輕的局部傷口消毒處理,再給點兒消炎藥、止痛藥臨時處理;重點兒的骨折的多數打上夾板,沒有夾板了就用木棍木板就地取材,對癥治療,為后續治療做準備。除了找上門的我們治療外,我們幾個年輕力壯的男隊員還得到附近巡視,幫忙把不能動的重傷員抬到我們醫療點兒來——一是那里有高年資的大夫,二是有汽車上的大燈燈光照亮(發動機發動著發電),這樣方便治療包扎夾板固定。抬傷員時不時的被腳下的物體絆倒,蹲下一摸不是摸到了人頭就是摸到了人腿,黑燈瞎火的什么也分不清楚。配合我們抬重傷員的當地年輕人告訴我們,那都是地震遇難者的遺體。我們靠著另一邊走,那邊基本上都是活人,也就說遇難者遺體被扒出來后放在一邊,還活著的就放在另一邊等待救援。經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也著實恐懼,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畢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災難,在死人堆里穿來穿去。等抬了幾次就不怎么害怕恐懼了,害怕也不行??!那時常說“時間就是生命”,那么多傷員等待救治,我們要搶時間救病人。這樣想著做著,我們再遇到礙事兒的遺體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一邊不礙事兒的地方,方便其他人員通行。

真正嚇人的是還活著的人。你把他當作遺體輕輕移動時他會突然坐起來,甚至大喊一聲:忒疼??!慢點兒!這一嗓子喊出能嚇得你靈魂出竅!這種情況多半是傷者從廢墟里被人救出來后就放在了路邊,有的是疼昏過去了,有的是太困睡著了。這死活分不清,你一動他就醒了,你說嚇人不嚇人!嚇人也得抬!

坐車三十多個小時,下車沒喘口氣,也沒有吃東西,又連續抬人救傷員忙了近三個小時,這時天快亮了,夏天天亮得早。大家實在是困得不行了,有點兒撐不住了,跟隊長說了一下,問能不能換著班兒稍微休息一下。隊長同意了,倒班兒干!這樣,女同事們在車上座位上休息打盹,男的各找地方歇息。我非常清楚,休息不好就干不好下一班工作(三個小時一換班兒)。我想好了一個地方,跟司機師傅說了一聲,就帶著我的挎包和“寶貝”中單爬到了車頂行李架上——寬敞的行李架木板做底,四周是幾十公分高的鐵管圍欄,掉不下來,寬寬綽綽的能睡下一個成年人。在這里睡一覺絕對安穩安全,更不用擔心人們把你當做遺體抬走。就這樣,我舒舒服服地伸直雙腿,蓋上床單,很快進入了夢鄉(這種睡姿,又蒙著白床單,在下面睡真沒準會讓人當做遺體挪動,驚嚇別人也嚇著自己)。一覺睡到早八點,三個小時安安靜靜,該換班了我下來了,當隊員們得知我在車頂行李架上安穩地睡了幾個小時后更加羨慕得不知說什么好,只能說計留啊計留,你真行!后來,幾位司機師傅也換著班兒在這個福地上睡會兒解乏。

“佛臥福地”!

空中救護(之四)

稍事休息后的我有了點兒精神,換班以后就這樣周而復始的包扎、尋找、搬運,搶救傷員的工作重任緊張地運行著。忙碌了一個白天,熱、累、餓、渴困擾著我們,這還不是主要的,更主要的是我們所帶來的藥品和消毒用品將快要用完了。我們來時誰也沒有估計到震災會這么嚴重慘烈,帶的藥品是遠遠不夠的。天黑前,我們連挎包里每個人的自備藥品也都徹徹底底地發了出去。藥品用完了,徹底用完了!但傷員還在不斷地向我們這個醫療點擁來,怎么辦?十萬火急!這時的隊長和大家商量后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他和院后勤科長乘吉普車去二十公里外的空軍唐山機場去,一是看看有沒有空運過來的藥品、消毒用品,二是與二十八號地震當天就設在機場的抗震救災省指揮部聯系一下,看看指揮部對我們有什么指令。(指揮部總指揮是省委書記劉子厚、省軍區司令員馬輝)當時,隊長和另一個大夫各帶著一個小型半導體收音機,知道了總指揮部在機場和其他有關抗震救災的重要新聞消息。

隊長和后勤科長走后,我們也沒閑著干等著指令,全體醫療隊員就自覺地加入到去廢墟中和當地人找廢墟、樓板下面還被壓著沒有救出來的傷員工作中去了。

這不能說是工作,也不能說是活兒,那是什么呢?我十九歲干的這件事,四十五年過去了,至今我六十五歲卻還歷歷在目、刻骨銘心、終生難忘!那一聲聲慘叫、一陣陣由強到弱的哭喊,什么叫揪心痛苦,什么是欲哭無淚,什么是愛莫能助,我在那時體會得尤為深刻!永世難忘!

我們二十個人的醫療小隊分成若干個巡查小組,仨倆人為一組,每一個小組一個手電筒,每個人手里一根硬木棍——手電筒是為了照亮,硬木棍則是為了敲擊震塌后的樓板,聽聽樓板下有沒有還活著的人,有活著的人就會有聲音傳上來。在當地人的引領下我們各小組開始了行動。因為地震剛剛過去兩天,還在72小時黃金救援時間段兒內,如廢墟下面還有活著的人這個時間段兒還有力氣呼喊求救。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走走停停,有時蹲下來仔細聽聽廢墟下面有沒有呼救的聲音。這一聽可不得了,還真能聽到聲音:“忒疼啊”“有人嗎上面,救命啊”“來人??!我在這兒……”各種求救的聲音不斷由樓板下面傳上來,凄慘的、絕望的呼喊聲不斷在耳邊響起!遇到這種緊急情況,我們就喊人過來幫忙挖掘,多數是用雙手挖刨,一是沒有工具,只有少量的幾把鐵鍬,二是用鎬怕再傷著下面的人。這樣大家一齊努力,埋的淺一點的人就會很快被救出來,深一些的在樓板縫隙處的就困難了。遇到這種情況時,一是我想辦法給下面的人通過皮管送點水下去,二是安排當地人去找解放軍求援,解放軍年輕力壯且有工具,來后的解放軍很快就會救出一個人來,關鍵時刻還是解放軍過的硬!而有時有的人喊著喊著力氣越來越小,不一會兒就沒了聲音,人也就沒了……

時間很快就又到了后半夜,即31號凌晨,這一天只吃了兩頓“飯”——幾塊兒餅干,幾個小面包,有當地人從某個游泳池里淘來了點水燒開后分給了我們兩桶。大家你讓我我讓你,分著喝了一桶,另一桶準備留著在最困難的時候喝,等天亮后聽說連游泳池的水也被淘干了。別忘了,那些日子可正是三伏天??!要不是仗著年紀輕體質好恐怕早虛脫了。

吃了,喝了,有了點力氣,我又爬上汽車上面的行李架,想快躺下美美地睡幾個小時,天亮后好繼續干挖人找人的工作。這時又是凌晨三點鐘了,恰恰在這個時候隊長回來了,并且帶回了省抗震救災指揮部的極為重要的指令——我們的救災任務有重大變動!我們醫療隊又將要接受什么重要任務呢?

空中救護(之五)

醫療隊長是河北省醫院黨委副書記李廣申,后勤科長是李文彬。他們兩個從機場抗震救災指揮部帶回了對我們醫療隊下一步行動的新指令,即中午12點前趕到機場,接受護送向外省市轉運傷員的任務。這個任務責任重大,光榮而艱巨,大家抓緊時間休息了一會兒,天亮后八點向空軍唐山機場轉進。

我是從車上行李架上下來和大家一起在車內聽的隊長的傳達和新任務的戰前動員,然后又爬上行李架,抓緊這黎明前的片刻安靜好好睡一覺,然后精神飽滿地執行新任務。

天大亮了,灼熱的陽光直刺雙眼使我不能再睡下去了,我疊好中單塞進挎包下了車上的行李架。這時,后勤科長正在給大家分發剩下的面包和餅干,每個隊員半塊兒面包,幾塊餅干,喝的是昨天從游泳池淘來的那桶剩水,只是又重新燒開了一遍。三下五除二,我們吃完了半個面包幾塊兒餅干,喝干了那小桶水,僅剩的物資徹底的干凈了。我們知道,一旦到了機場指揮部,那里藥品會有的,面包會有的,水會有的,一切維持生命的急需物資都可以有的。這是因為空軍唐山機場7月30號已全線開通,全國各地的救災物資正在源源不斷地通過空運抵達唐山機場,重傷員們將會通過空運轉送外省市救治。幾個小時后的事實證明,我判斷對了!因為十年前的1966年,邢臺大地震就是個鮮明的例子。

早飯后,大家整理了一下個人物品就開始登車上路了。車剛剛啟動,周圍附近的市民和輕傷員們放下手中的活兒圍攏過來為我們送行。雖說只有短短一天一夜的生死相處,但這種情感是任何語言也表達不了的。人們哭著喊著舍不得我們離開——車外是哭喊的市民傷員,車內是流淚的醫療隊員,這種場景終生難忘??!

汽車慢慢地離開了揮淚相送的市民和傷員,向機場方向慢慢地駛去。想快也快不了??!路旁兩側的慘景歷歷在目,挖出來的遺體還沒有顧得上掩埋處理,烈日當空下的重傷員輕傷員都還來不及轉運,沒受傷的人們還在挖掘廢墟下的人們……人們在流淚,傷員在流血,整個城市在痛苦的呻吟中等待著救援!

我們的車走走停停,主要是給往機場送傷員的車輛和進城救援的解放軍部隊車輛讓路,二十來公里的路程走了近三個小時,終于在上午11點半左右按要求到達了救災指揮部設在機場營地的帳篷前。指揮部的領導們看到我們的到來都大吃一驚!他們很納悶兒,怎么省醫院的大夫們都成了這等模樣——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哪是土臉,簡直是泥臉兒……想想看,自28號下午從石家莊出來,四天了就沒有刷過牙洗過臉換過衣裳,倒是想洗想換,哪兒來的水???喝的都還是游泳池的水!滿臉滿身的泥水、汗水、淚水、血水粘黏在一起,想想看看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指揮部的領導們看著心疼,給我們送來了幾桶水罐車不知從哪里拉來的自來水。這水干凈!大家話不多說就找了缸子先喝了個肚圓。三伏天,三天了沒有這么痛飲過!喝了一肚子涼水后解渴了,下面就準備吃午飯吧。吃什么呢?我們可在早上吃完了最后一口面包,最后一塊兒餅干,什么也沒有了。救災指揮部領導得知我們的困境后,就又安排人送來了幾箱子食品和飲用水,等打開食品箱子一看又是各種糕點,還有難得一見的軍用壓縮餅干,就是沒有軍用罐頭。大家一看都皺起了眉頭,苦笑著搖了搖頭。唉!你想想??!已經吃了三四天的甜食面包餅干了,一點點咸味兒的東西都沒進口。出汗太多,體內的鈉鹽丟失嚴重,人一點力氣和精神都沒有了,還怎么工作?沒辦法??!這時有隊員等不及了,就用缸子淘了一缸燒開的水,就著壓縮餅干或蛋糕強嚼著吃了起來。

這時,不知哪位食品“專家”想了一個招,就是把五六種糕點每一樣取點兒,然后放到開水鍋里,熬成了一鍋“八寶粥”,挺新鮮,有創意。要是平時肯定味道美極了,會一搶而空鍋,可是這會兒第一個人盛到茶缸里一嘗就咧嘴了,第二個人一嘗又咧嘴了,怎么了?更甜了?甜得惡心,甜得難以下咽!三四天不吃鹽只吃甜,那是什么滋味?

這時的我突然想起來,我那挎包里面還用報紙包著一個大白蘿卜咸菜,臨來時跟醫院食堂大師傅要的。我趕緊跑到不遠處的車上取來了這蘿卜咸菜,大伙一見這咸菜蘿卜,比什么都親,差點把我抬起來,那興奮的情景可想而知!幾乎在場的每個人都拍了我一下肩膀,說著同樣的話:“你真行啊計留,謝謝你救命的咸菜蘿卜!”話不多說,報紙包了好幾天的蘿卜咸菜都來不及洗了,有人拿出了小刀切成了二十多片,從隊長到司機,每個人一片兒。大家各得了一小片咸菜,又盛了半缸“八寶粥”,用舌尖舔一下咸菜喝一口粥,哪兒敢用牙咬咸菜啊,那叫一個香甜??!吃到最后沒吃完的又用紙包了起來準備留著晚上再吃。

我吃完了分給我的那片咸菜,因為我又猜到了晚上將會有更好吃的東西在等著我,不需要留這片咸菜了。

空中救護(之六)

上回說到大家就著咸蘿卜片喝了一搪瓷缸“八寶粥”,這也是一頓中午飯。飯后大家都精神了許多,趁著這個精神勁大家相互協作把指揮部送來的兩頂軍用救災帳篷搭了起來,男女各一頂,分開使用。

時隔32年汶川地震時,我院派出一支醫療隊前去救援,在醫院廣場集合準備去正定機場時我為他們送行,當時我囑咐他們說,該帶的帶上,但是一定要帶上咸菜和大蒜。他們聽了只是微微一笑說到:時代不同了,你那是什么年代,現在是什么時候,國家富強了,什么都會有的。

半個月后他們回來了,我問他們生活怎么樣?同行還是笑著回答:你說對了,那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蘿卜咸菜,吃的東西不是甜就是辣,天氣又熱,出汗又多,特別想吃點兒咸菜之類的東西,可是沒有??!我也笑著說到:“四川產榨菜啊,又咸又香又好吃”。同行回答:是啊,榨菜好吃,可是剛開始沒有啊,過了幾天后才有的。

和32年前的我們一樣,剛開始什么都沒有,什么物資都是后來慢慢才有的。經驗啊,這就是經驗!“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

搭好了帳篷,剛想喘口氣,隊長從指揮部領回了任務:空軍唐山機場已臨時開通了,大批的救災物資已陸續到達,飛機走時要搭載重傷員轉運外省市治療,卸下物資,抬傷員登機這兩項工作有解放軍協助完成,傷員們上機后要求每一架飛機跟一名醫療隊員做機上護送,等到達目的地后將傷員數量、傷情報告轉交給當地的政府接機人員,然后隨機返回唐山再飛下一趟。今天下午到晚上八點差不多飛二十架,一人上一架飛機,我們二十個隊員正好一人包一架?,F在大家趕緊乘吉普車去機場邊上的草坪,那里有大量的藥品,我們可以根據需要取用。隊長說完后,我們立刻行動,我和另一個男隊員隨吉普車去了機場草坪,不一會兒就裝好了一車藥品,止痛的、消炎的、消毒的、包扎的、輸液的等等常用藥,我們的北京212吉普車太小,裝不了多少藥,我又從機場找了一輛北京中吉普,這車大多了,裝了不少藥回來。

我們拉回來的藥品大家各取所需。我往我的挎包里裝了兩大瓶止痛藥、一瓶消炎藥、一瓶碘酒、十幾卷繃帶膠布等等,把挎包塞得滿滿的。大家準備好后,隊長指示到,走吧,快去機場,第一架飛機四點起飛,現在快三點半了。說完,隊長又對我說到:計留你飛第一架。怎么安排,飛哪里,你到機場后有專人安排,其他的人員也一樣,服從命令聽指揮,有專人安排你們各上哪一架飛機,不會亂的。隊長說完我們就趕緊帶上裝滿藥的挎包,分乘幾輛吉普車(指揮部又給調來了兩輛),向機場正在裝傷員的飛機旁飛奔而去。

到了飛機旁我一看確實是一架大飛機,五個螺旋槳,一問才知道這就是當時那個年代國內最有名的大飛機蘇制伊爾—18(1972年尼克松訪華由北京飛上海時曾坐過,1988年1月在重慶機場上空曾墜毀了一架,剩下了十架因年久老化就全部停飛了)。

等我到了后,這架伊爾—18基本上裝滿了傷員,我按照地面專人的安排,與有關人員辦了交接手續。這時我才被告知,機上裝有82名傷員——十幾個重傷員在擔架上躺著,全部是腰椎骨折,大腿,小腿骨折,重點照顧。傷員目的地是長春,卸下傷員后再去哈爾濱裝載搭建防震棚的塑料布,然后晚上返回唐山。交接完后我趕緊上了這架飛機,其他隊員各自找自己的飛機去了。

上了飛機我才知道情況與我想像的大不一樣。飛機上原有的座椅為了這次轉運傷員全部都拆掉了,就是為了留出位置多裝載傷員。機艙地板上放的擔架上躺著重傷員,其他傷輕點兒的就席地而坐,地板上橫七豎八的栓著不少繩索,我后來才知道這是在飛機起飛或降落時,為了傷員安全穩定地躺好坐穩用手抓牢固定的東西而設置,實踐證明這在當時的確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一會兒,飛機關好艙門發動,滑行至跑道準備起飛了。在機艙內工作的機械師和安全員囑咐大家飛機馬上要起飛了,請務必抓緊身邊的繩索,擔架由身邊的人幫忙照顧一下,扶緊了。我也按機械師的話找位置坐在地板上,抓緊了身旁邊的繩索。這是我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坐飛機,說心里話也點兒緊張,但是我的職責又不允許我把自己的緊張表現出來,還得給傷員們做出榜樣,因為我一上飛機就向傷員們表明了我的身份。

飛機在轟鳴聲中滑行起飛了,向著唐山北邊的吉林省會長春飛去。十分鐘左右飛機飛到了8000米的巡航高度,平穩地飛行著。這時安全員對我說到:飛機平穩了大夫,你可以工作了,需要我幫忙你就告訴我一聲。我回答了“謝謝”,就開始了我巡視傷員的工作。很多傷員見了我就喊“忒疼啊”!“忒疼啊”!我就給他們發兩片兒止痛片兒和消炎藥,有流血感染發炎的傷口就給他們消毒包扎,這時機械師或安全員就過來幫忙,感動得傷員嘴里不停地呼喊“毛主席萬歲!”“感謝解放軍和大夫的救命之恩!”有的邊喊邊哭,情景感人!

巡視了一遍,發了一遍藥,安慰安慰傷員們,稍事休息時我與機械師聊了一會兒,得知他們來自北京軍區空軍,執行軍委命令來唐山抗震救災。飛機來時裝救災物資,返回載地震傷員。他們是上午才從北京裝物資來唐山,卸下物資后,這就馬上載傷員飛長春。后來我們從救災指揮部得知,地震后的最初一周,機場最忙碌時平均每26秒鐘起飛降落一架飛機,指揮塔臺被震毀,指揮員就靠一部步話機通話指揮,每天上百架飛機包括直升機起降,無一例安全事故發生,創造了奇跡,最后全體指揮人員立功受獎。

說話間,前面駕駛艙報務員通知后艙,長春快到了,請做好安全降落準備。我又趕緊巡視了一遍機艙內的傷員,這時的我不再緊張恐懼了,隨著下降高度的飛機,我也安穩的坐了下來,重復起飛時的動作,又抓緊了身邊的繩索,等待著飛機平穩落地。

空中救護(之七)

經過兩個半小時的飛行,飛機于下午六點半左右平穩地降落在了長春機場。在停機坪停穩后,首先登機上來的是長春市衛生局的領導。我們見面后,我先把機上82名傷員的情況向他匯報了一下,然后把傷員數字清單交給了他,隨后他就指揮在下面的眾多帶著救護車來的接機人員上來抬運傷員下機上救護車,我的這項任務才算完成了。

隨后我和整個機組人員一起乘車去設在機場的招待所食堂空軍飛行員灶吃飯去了。飯前我跟機械師說了一下,先幫我找個地方洗個澡吧,四天沒刷牙洗臉更談不上洗澡了,衣服、人都有酸味兒了。他聽后也看到了我這副模樣,就趕緊領我進了招待所洗澡間,也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毛巾和香皂給我,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溫水澡!用現在的語言形容,那叫一個爽歪歪!唯一不足的就是沒有換洗的衣服,只能穿著那身帶有汗水、泥土、血跡的臟衣服和飛行員們一起就餐。吃飛行員灶在那個年代可以想象得到,一桌子飯菜。我只吃菜,少吃飯,三天沒吃菜,四天沒吃鹽,面對這一桌子美味佳肴,解饞??!從頭吃到尾,最后機長還要給加個菜——他們知道我是醫療隊員,從災區來護送傷員的。我客氣地謝絕了機長的好意。

飯后休息了一會兒,等傷員全部下機,飛機也加滿了油,我們重新登機按照原計劃飛哈爾濱裝了救災物資塑料布,然后在半夜返回了唐山機場。

我又回來了,回到了醫療隊的救災帳篷里,這時才知道有的隊員飛回來了,有的隊員就在飛行目的地過夜了。我們回來的隊員在帳篷里交流著下午護送傷員的感受,一直到凌晨才休息。(帳篷里是沒有床的,我們只能找塊塑料布或紙箱子拆開席地而臥。有一次半夜下大雨,帳篷進了水把我給漂了起來,一只鞋也被水沖走了,第二天又找了回來。)

第二天上午我們接到了省醫院為我們趕制的一批袖標,白布紅字,上寫“空中救護”四個大字,有了這個袖標我們再登機時就方便多了。袖標是往石家莊護送傷員的我們隊員捎回來的,佩戴著這個袖標走到哪里都很神氣,尤其是到了外省市機場特別受人尊敬。

午后我接到了指令,下午飛一趟河北滄州,飛機落地點是滄縣空軍機場,然后傷員轉運滄州,這是一架伊爾—14,三個螺旋槳的小型運輸機,只能搭載40來個傷員。我還是按照昨天的程序完成了傷員登機交接,還是下午四點多起飛。因飛機較小,在空中遇上氣流有顛簸,這時我和機械師就趕緊扶好傷員,機械師安慰大家不要緊張恐懼。我倆相互配合,傷員們很快就安定下來。到達滄縣機場后,傷員們被救護車轉運走了,空下來的機艙就趕緊裝物資,我們就利用這個短暫時間吃晚飯。由于時間緊張,我們和機組人員就在飛機旁邊的空地上吃。晚飯是空軍機場的炊事車送來的,這天正好是“八一”建軍節,伙食非常好,除了雞鴨魚肉吃了以外,我還用部隊上大家都知道的小搪瓷碗兒吃了五碗西紅柿炒雞蛋,就沒吃主食,你想想得多么缺鹽缺菜!早飯中午飯我都沒有在唐山指揮部吃,因為那里還是甜食,吃怕了,只等著飛出來了在外地機場十足吃一頓,管一天。

我就這樣周而復始地飛來飛去——石家莊飛回來過兩次,拿了兩件換洗衣服;還飛了太原、上海、南京、蚌埠、大連等機場城市,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社會主義優越性。在滄縣,我們返回時裝一蘿筐一蘿筐的烙餅,在蚌埠裝月餅,在上海裝了藥品裝食品,在南京裝榨菜裝醫療器械等等不一一例舉,全國人民傾其所有支援唐山!我們飛了半個月(前幾天飛不過來,指揮部又調了來自太原的解放軍醫療隊和我們一起飛來飛去)。據可靠史料統計:震后半個月內,用飛機空運轉運出來的傷員達兩萬多人!這里有我們支援唐山抗震救災醫療隊的一份苦勞和功勞,也有我的一份苦勞和功勞!

我們為唐山抗震救災做了我們應該做的事。

1976年8月15日鐵路搶通后就不再使用空運了,改為鐵路運輸。因而我們在當天還是乘坐我們的公共汽車返回了石家莊省醫院,返程旅途只用了十一個小時(去時用了三十五個小時)。

我們回來時,在醫院廣場受到了院領導和同事們的歡迎和問候!

(作者簡介:李計留,原為河北省人民醫院針灸推拿科主治醫師。)

主辦單位:中共唐山市委黨史研究室
冀ICP備15024999號-1

網站地圖

關閉
久久久久久精品影院